经过几天的相处，我察觉到三弥与晴木存有着不同于年轻伙伴之间以嬉闹与享乐为目的的友谊，有时我会看到他们两人在关系中处于不平等的状态，但彼此都毫无怨言，没有因为意见不一致而产生破坏性的纠纷。大多数时候，三弥会照顾到晴木的感受，以适当的方式令事态圆满，这倒是与他随意的外表有天壤之别。我很好奇他俩之间的故事，在与三弥独处时，说了下列的对话。
“你们的关系看起来真的很好。”
“确实是这样子，因为我们是朋友啊。”
“大部分人都有朋友，但像你这样子的却不多见，你真的很关心晴木的样子，像是上次晴木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若不是你及时接住，后果不堪设想，然而你也因为磕在菱角上，付出了流血的代价，这种下意识的保护行为，若没有深厚的情感基础，怎么能做到呢？”
“我觉得这是作为朋友应该有的态度，在一方遇到困难时出手相救，这样在遇到困难时才会有人救你。不过若只为得到帮助而交友，过分地强调利益得失，我是感觉不到乐趣的，重要的应该是从相互扶持的行为中感受到爱吧。”
“说起来，你们难不成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吗？”
“是啊，我们是一个村里的，当时村里就一所小学，虽然农村人之间的关系较为密切，但小孩子若想加深情感，有一个可以长期待在一起的环境也是很重要的。那时没什么可以玩的，甚至连一个足球也没有，我们只好假装有东西可以玩。”
“假装?”
“就是幻想游戏啦，比如我喜欢将自己想象成水手，把排成一排的椅子当做船，我们大伙有模有样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如果当好下雨就更好了，就可以假装船只行驶在暴风雨中，众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为此需要收帆或调整航向之类的行动。一旦沉浸其中便会获得接近真实的体验。对于物质匮乏的乡下孩子来说，是既有趣有容易上手的游戏。”
“既然是在一起长大的，你们之间应该非常了解彼此吧？”
话还没说出口，三弥便摆出一副自豪的神情，“那是当然的喽！”
“那真是谢天谢地，因为我刚认识晴木，对她的了解知之甚少，又不好意思直接问，这对于拉近我们之间的感情来说是个阻碍。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一些有关于她的事情，我想我们之间可以相处得更加愉快。”
草丛中传来鸡鸣声，我和三弥同时看去。母鸡左右摆动的小脑袋好像还不能理解自己所闯入的领域，对于被视为食材的自己来说有多么危险，它瞅了跟前的人类，满不在乎地继续低头寻找什么。三弥的手中握着伸手折下的树枝，手腕无规律地旋转，树枝的一端在地上画出乱糟糟的波浪线。
“我们这里偶尔也会有野鸡光顾，你以前见过这种类型的鸡吗？它叫凤头麦鸡，这只鸡貌似以前也来过这里，它的窝说不定就在附近，要不要去找找看。”
他难道忘记了我刚才所说的话，不打算告诉我关于晴木的事?我心里泛起嘀咕，觉得自己是被戏弄了。我对寻找鸡窝毫无兴致，想要了解晴木的欲望打从一开始就被压抑着，积攒至今，现在已经很难再无视它了。周围的树都是一样的颜色与形态，莫不是在原地打转?
“我最初见到她时，是拄着拐杖的，就是上周的事，现在她的腿已经好了吗？看起来走路利索得很。”
三弥用大拇指指甲剐蹭下巴颏的胡须，他的回答便是从其中一根胡须中得出来的。
“那应该就是好了吧？”
“你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说，她的腿好了。前几天她跑了很长时间，所以腿痛了，修养几天就好了。”
“犯得上用拐杖的程度?”
“也许很疼呢。”
如果可以，我很想亲自去问晴木，这种念头总归只是想想，看到她的青梅竹马在回应我时支支吾吾的窘态，我担心，若涉足像她那样富有神秘感的女生的心海，说不定会在深色的海平面上搁浅。而然这样的后果反而勾起了我无限的遐想，一堆光怪陆离的猜想宛如抽象派画师，在印象中勾兑出一杯说不清道不明的鸡尾酒，每每见到她时都会情不自已地狂舞。
吃过午饭，日头正烈，暖化了长年阴冷的四肢。这条水泥路连接着教学楼与小卖部，靠山坡的沟渠中有几袋吃到一半的小食品，都是能叫我条件反射地流口水的那种。用脑过渡带来的疲惫在远处工业区传来的机器声中慢慢舒展，平铺在路上，使行人的践踏沦为按摩。我预备小憩一会儿，几个女生走到跟前，谈论我的长相与穿着。
“你的女朋友呢？”她们问。
“没有。”
“别装糊涂了，就是晴木啊，我见过你们走在一起，在商店购物呢。”
“如果论亲密行为的话，我应该算不上多么吧？”
“三弥只能算是闺蜜吧？”
她们是晴木的室友。有很多事是可以打听出来的。我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褶皱与沙土，发现其中一个女孩个头比我还高。
“你们对她了解有多少呢？”
“看看，果然还是有兴趣。”
“我不否认这点，人与人之间的兴趣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请告诉我吧。”
“唔，”女孩思忖片刻，说道：“要我说，她给人的印象怪怪的。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她总是用礼貌用语，什么‘请’‘谢谢’‘不好意思’搞得我以为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她这样过分讲求礼仪，普通人家的我们都没办法将自己与她当成一个世界的人。她也确实不太合群，请吃饭不去，KTV也不去，联谊会也不去，虽然每次她都态度诚恳地讲明不能前去的理由，并请求我们的谅解。日子久了，也就觉得她的礼貌其实是种得体的拒绝与他人建立关系的方式，由于我们几个跟她的生活没有太大交际，能够聊的话题越来越少。老实说，和她在一起是不是怪无聊的?”
“人们在心里都有自己想要建立关系的对象的形象，也许只是你们的人格特征与她所期待不同，而不是某一方有问题。”
“看起来你真的很喜欢她啊，已经开始产生保护欲了。”
“她的身体怎么样？”
“应该还是处女吧？我没见过她和别的男生走的太近，校外是怎样的就不清楚了。”
“她是不是在骨骼方面有些问题?”
“哦，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她经常在身上涂抹草药，抽屉也放了一堆药。”
“什么药?”
“不知道，是散装的药片与药丸。我问过是什么药，她看起来很紧张，说是预防日常疾病用的，然后我就再也没看见那些药了。怎么想都很诡异，总不会是在嗑药吧？”
“你刚才说了草药，那是怎么回事？”
“她曾经跟我们说过，是因为疼痛才涂的。这个倒也不稀奇，我的父母也会在腰酸背痛时用药膏或药贴，只是放在晴木这个年纪便显得违和了。仔细想想，好像从来没有见到她奔跑过，就算是小碎步也很很少见呢。这样说来，她的身体确实有问题，如果是那种很容易骨折的类型，拒绝和我们一起厮混也是有道理的。”
女生们将手中的零食赠与我，还对我们的恋情给予祝福，虽然我从始至终未承认要与晴木恋爱。
我将“骨病”“年轻”“难以启齿”作为搜索词条，企图在浏览器中找到相关内容，无论怎样变换数量与顺序，均一无所获。因为过于专注，我在床上抱着电脑坐了一下午，腰椎酸痛难耐，躺着坐着都不舒服。当我站身走向窗台，明亮的景色映入眼帘，想到疼痛成为了自己与晴木的共同之处，闭上了眼，用均匀的呼吸安抚这具身体。
路过水果摊时，被装点在框架上的彩灯所吸引，买了一些橘子。我将这袋橘子放在社团的桌子上，抓住其中一个啃食，完全放弃了传统的一次一瓣的吃法，也不在乎果汁顺着手腕向下淌了多远。晴木看得新奇，侧脖捋着耳朵憨笑，她学动画片中小老鼠的模样，向我斜睨的同时，悄无声息地把橘子扣在手掌下，咕噜咕噜地滚到唇边。
她吃了一瓣，立马坐正身子，大幅度地翕动鼻子。“这是什么橘子？”
“粑粑橘。”
“我是认真的。”晴木嘟嘴以示不满。
“我也是向来不爱开玩笑，名字是前人起的，我也觉得很有趣，难道真是用有机肥培育出来的品种?可能性不大。”
“颗粒大而饱满，但密度较小，每个颗粒都边界分明，吃起来的话不会有喝果汁的感觉，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呢。名字也很厉害。”
“喜欢吃的话，都给你。”
晴木婉拒了我的好意，提出了朴素无华的请求。
“把橘子皮扔进袋子里吧?晒干之后可以泡茶，对身体好。”
“喜欢喝茶?”
“没那习惯，只不过看到久违的橘子，还是特别大且奇特的橘子……有点想好好利用一下的念头。一个年轻人这样，会不会怪怪的?”
“从自然中发掘更多的意义不就是我们聚在这里的原因吗?一颗橘子，对于使用者来说没有一处是无用的，这也是件幸福的事啊。”我鼻子一酸，眼中的水位也跟着略微上涨。晴木也有些情绪，低头缄默无言。不晓得谁传染的谁。
“三弥最近这几天都不在呢。”我随便挑起一个话题转移气氛。
“他一直都很忙的，这几天只不过是特例。目标是博士的话，就要牺牲一些娱乐时间。不说这些了，我们干点正事吧？” 晴木利索地甩脑袋，飘起的头丝交叠成一面旗帜。她从椅子下面拿出一盆花，问我知道叫什么吗？
我用智能手机进行扫描，很快得出结论。
“开喉箭。”
“不对，是蝴蝶花！”她上身前屈，左手撑在桌面上，右手朝向我这边，看起来神气十足。
“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网上的百科错误了。”
晴木接过手机，咬着嘴唇看完了那一页的内容。
“我还以为对花的了解会更多一点呢。”
“只是名字而已，很重要吗？”
她闭着眼把手机还给我，甩来一句轻飘飘的“不重要”。
“开喉箭什么的，听着也怪凶狠了，”我开玩笑道：“不知道还以为是兵器的名字呢。”
“这名字指的是剑形的叶子吧？花朵完全被忽略了。”
这株植物无论花还是叶，都未令我觉得特别，它拥有我曾经在许多植物身上看到的特征，却以活生生的姿态出现。觉得它熟悉，却叫不上名字，就感到像看不见自画像的盲人般，没办法完全拥有自己的东西。
“这是山上的?”我问。
“我自己养的，从网上买的苗子，放在宿舍里样，已经快一年了。”
“养花很考验耐心吧？”
“确实如此，但我之所以养花是想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自然科学部的社员，心想如果人家看到我们在这里没有做出什么用意义的事，倒是可以将这盆花拿出来，当做唯一的证明。”
“虽然很小，但看得出有在茁壮成长。”
“你喜欢吗？”
“怎么了？”
“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
“刚才不是说……”
“因为最近宿舍管理突然严格起来，我想最好还是转移阵地为妙，虽说是可以放在这里，但这里的门破破烂烂，又没锁，窗户也很容易被打碎，总觉得很不安全。”
晴木这样担忧，想必是受那几盆被撸秃的胡枝子的影响。它们的冤魂到底还是朝养育者聚拢了。
“问题不大，只是我不太懂花，父母倒是挺中意这项活动。”
晴木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上，我则把一袋橘子皮留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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